23岁，自愿结扎的男生

                                                                                                   
随着麻药的输入，仅在数秒刺痛后，一阵痒丝丝的酥麻感便钻进身体，只在剪断输精管的时候产生一股电凝闭合残端的拉扯感，整个过程约30分钟，23岁的刘垠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台自主决定的手术：结扎。

这是在2020年7月，未婚、单身的刘垠将“生孩子”这一项从自己的人生计划中正式剔除出去了。

为了准备这台手术，正读研究生的刘垠阅读了大量中英文文献，真到了手术那一天，他发现结扎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他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以后还是会正常恋爱，可能会结婚，但他理想的婚姻是“两个人一起享受生活的美好”，而不是被孩子捆牢。

刘垠的朋友胡宇杰，也在29岁这年一个人去医院结了扎。

“女人结扎手术需要全麻，做腹腔镜，开膛破肚，伤口大恢复慢，伤害副作用大。男人结扎微创只需要局部麻醉，伤口小，连缝线都不用，10分钟就能下床，隔天可以出院。”胡宇杰说。

国家卫健委发布的《中国卫生健康统计年鉴2020》显示，2019年，我国进行输精管结扎手术的男性只有4千多人，而同期进行输卵管结扎的人数则是237489人，选择放置节育器的有3011378人。


然而，包括刘垠、胡宇杰在内的一部分90后男青年，选择在他们单身时就主动进行结扎。

根据南风窗记者的调查，对养好一个孩子的困惑甚至恐惧，是驱使他们年纪轻轻做出如此选择的一大动因。令人担忧的是，根据外界信息而不是真实经验而采取行动，也可能为将来的人生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今年3月底，1993年出生的蒋不躺上了输精管结扎的手术台。

当时他在法国生活，当地的手术程序比他想象中更繁琐，正式手术之前至少要做两次咨询，法律规定两次咨询之间要有4个月以上的“冷静期”。

其实在面对咨询室的手术刀和模型时，蒋不或多或少产生了一点“阉割焦虑”，“这种焦虑是很直观的，比如第一次咨询时看到医生在生殖器的模型周围摆弄手术刀，会不自觉地夹紧双腿。”

好在，两次咨询和做手术时，都有当时的女朋友陪同，“如果一个人去做结扎，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蒋不从初中开始就决定以后不要小孩，他发现自己不喜欢小孩，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父亲，而且，他“不想要未经我选择的人际关系”。

但即便不想生育，还有很多措施可以采取，之所以决定去做绝育，主要原因有二：其一，“结扎像纹身一样，是某种斩钉截铁的宣言”；其二，在他看来，当主动绝育发生在男性身上，便意味着他会主动承担责任。

“也就是说，尽管几乎不存在这种可能，但万一有一天我后悔了，我不会甩锅给我的亲密关系。”

最终促使蒋不做下决定的，是当时的女朋友生理期推迟了两三天。尽管这是比较正常的事，但蒋不仍然感受到了对方的焦虑，她时不时会问他“如果怀孕了怎么办”？


手术很快，20分钟左右就结束，但从咨询到签署文件，医生向蒋不确认了至少5次意愿。直到坐在手术台上，动刀之前，他还强调在法国这项手术是不可逆的。也就是说，从此以后，蒋不几乎不可能再拥有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后代。

“退一万步，有一天（我真的）想要有一个孩子陪伴，也可以选择领养。”蒋不说。

刘垠是在2020年春节期间正式下定决心要去结扎的。他偶然读到了一篇科普女性生育的文章，看到了怀孕前的职场歧视，怀孕中的饮食起居、生理反应比如孕吐等，再到分娩的十级疼痛、死亡率，分娩后的趾骨分离、漏尿、恶露等情况。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和养育比起来，这些都是凤毛麟角”，刘垠想，“我和一个女孩子恋爱结婚，是想和她在一起，快快乐乐体验人生的每一天，为什么要让她经历这些？”

到了7月，学校仍然因疫情封校，刘垠以“逛街”为理由请了一天假去医院，只20分钟，刘垠终于“为自己想要的生活——丁克，做了人生中第一台手术”，

当时刘垠是单身，“我是为自己结扎的”，他说，“如果我有女朋友，她不想丁克，我也会坚持（结扎）的。”

不过，在顺利完成这台手术之前，刘垠首先被好几家医院接连拒绝。


刘垠先到苏州的几家医院询问，大多数都不给他做，其中两家要求他提供结婚证明，且要妻子签字，“可以没有孩子，但必须结婚”。

另一家医院甚至直接让刘垠去妇产科，“为什么默认来结扎的都是女性呢？”刘垠哭笑不得。

一天，刘垠在贴吧里偶然看到了苏州市立医院男科的一位医生称可以做这类手术，于是联系到了这位医生，撒谎自己已婚，职业是外卖小哥，已经生了二胎，“老婆在家带孩子且坐月子不方便来”瞒混过关。

手术同意书上写着“患者因计划生育要求双侧输精管结扎”，手术过程中没有太多疼痛，只有打麻药时微疼，但刘垠想，“和女人生孩子的痛苦比起来，结扎简直是被当皇帝伺候吧”。


据《中国卫生统计年鉴2010》显示，全世界6200多万例男性绝育手术中，中国占3200万例，但这3200万例结扎的男性当中，占95%都是被强制结扎的。


目前大部分公立医院都不接受病人主动要求手术，而且需要配偶和家属签字，单身想要结扎，面临的阻拦不少。

2019年底做结扎手术时，28岁的四川达州人顾非未婚，有一个感情稳定的女朋友，两人都商定好以后不要孩子，“男性结扎比女性对身体的伤害更小”，考虑到这一点，顾非决定自己迈出这一步。

然而，他跑遍了全市所有大小医院，正规医院都不给未婚未育的他做手术，妇幼保健院也只给女性做，生育指导站告诉他：“已经二十多年没做过这手术了，老医生都退休了。”

接下来的几个月，顾非给当地计生委员会打了很多查询电话，得到的回应大多是敷衍，“说现在开放二胎了，这手术都不做了。”

直到年底，他终于在达州一家本地的公立医院得到了机会，从体检到签订手术同意书，他一共被询问了5次“想好了吗？”。

5次他都相当坚定，但直到进入手术室，脱掉裤子躺到手术台上后，他脑海里忽然“产生了很多奇怪的想法”，他开始担忧“自己很快就成了一个不完整的男人了”，害怕未来妻子想要孩子了，跟他闹不愉快……

不过还好只是刹那紧张，旋即顾非闭上眼，麻醉后30-40分钟，手术结束了，全程下来不到700元人民币。

为了结扎，胡宇杰曾跑遍福建当地的6家医院，却都因“未婚未育”的情况遭到了拒绝，最后是在成都一家医院成功做了手术。


手术后，他在百度贴吧里分享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有人在留言区评论“福建人传宗接代的观念都很重的。”

胡宇杰反驳道：“我家没有皇位要继承。”


实际上，今年28岁的蒋不曾有过一段结婚经历，相恋4年，在结婚1年后离婚，但在蒋不看来，“婚姻是一种甜蜜的冒险——我们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可能，压抑了自己的天性，为的是和这个人共同面对世界。这很美好，但我完全不希望抚养孩子。”

2016年，蒋不在北京策划了一场关于教育的独立纪录片影展，他在活动详情中写道：“能把人生比作赛跑，已经够客气的了，或许在内心深处，他（家长）们更愿意把人生看做残酷的角斗。……教育，就是传授给孩子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上生存的技能。”

“丁克（Dink）”的意思是“Double Income No Kids，两份收入，没有孩子”，胡宇杰早就想清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没有儿孙我享福”。

胡宇杰的父母在他5岁时离异，母亲后来改嫁，父亲再婚，胡宇杰与后妈相处的记忆很不好。15岁那年，胡宇杰离家出走，到大城市去打工，他曾谈过恋爱，也曾因生育观念不统一而分手。

2018年开始，要去做绝育手术的想法就十分坚定了。在胡宇杰看来，恋爱是为了快乐，是两个人舒舒服服在一起，婚姻是好的恋爱加上感情稳定的结果，但都不必然与“生育”挂钩。“恋爱，婚姻，生育是三件事”，他说。


刘垠至今不敢把结扎的事告诉家人和父母。手术前有一次，刘垠打印了一篇结扎的中文文献，被父母看到，问他是不是做了手术，刘垠只好说是为学校社团做的分析。

促成他做下结扎决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必然包括来自身边家人与朋友的例子。刘垠的表哥，曾不小心让一个女孩怀孕，双方意见相左爆发矛盾，后来还闹上法庭。

借这件事，刘垠曾试探父母的态度，随口说了一句“要是表哥早结扎不就没这么多事了”，父母态度鲜明地反对：“不行，他还没孩子呢”。

手术后，目前依然有少数知情的朋友不理解刘垠，认为结扎后会找不到女朋友和妻子，刘垠不以为然：“我只是将生子从人生计划删除，有什么可以焦虑的呢？遇到我爱的她，我当然想结婚呀，但坚决不会要孩子。如果遇不到合适的另一半，不结婚也是没有问题的，孤独是常态。谁不是一个人来到世上，又一个人离去？”

据关注男性生殖健康的全球性非营利组织“世界结扎日”（World Vasectomy Day）科普，输精管结扎手术的原理是把输送精子的输精管分离，阻断精子传输，是目前最可靠的节育手段之一。

且该手术在理论上是可逆的，即可以进行复通，但恢复并不是必然能成功，因此，人们通常会将输精管结扎手术视为永久性的生育控制方式。


然而，“蒋不”“刘垠”“胡宇杰”“顾非”们，仍然属于少数中的少数。当他们公开自己的经历时，依然会招致不少质疑和奚落的声音。

比如，有同龄男性嘲讽他们结扎“只是为了不带套，爽”。

对此，蒋不驳道“在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中，就算以此为理由，也一点也不可耻”，刘垠则认为，安全套还具备隔离细菌的作用，即便自己决定结扎，必要的安全保护措施也不能丢。

这些自愿结扎的年轻人，并都不排斥亲密关系及婚姻，这些可以是人生的选择之一，他们只是不将生育作为人生必选项。

但也有更理性的反对声音说，彻底消灭这一选项，将为富于春秋的人生埋下隐患。

（应受访者要求，刘垠、胡宇杰、顾非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