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夜之最后的东百狗

「一九六一年六月九日，早晨，我还活着，仍坚持着，在印支半岛最后的阵地，身边只剩一条冬白狗。」我在野田的日记空白处写下。

整装完毕，我们一路向山顶进发。我从军袋小心翼翼取出泛黄的旭日旗，上面缝了许多补丁。冬白狗在老地方，立正站好，看起来真像个大日本帝国的军人，有时候我叫它「太君」它也会摇摇尾巴。

升旗绳系在山上最高的树上，绑好旗帜，节节升起，冬白狗用长嗥代替乐队，升到尽头，旭日方出，万丈光芒照耀在我们身上。

「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万岁！」这便是二十年来我们的每一个早晨，充满着朝气与光明。

一九四一年印支半岛战事吃紧，我从满州国调职，临行前，刘路特地抱了一条模样凶悍的小狗，放在挎包里让我背着，当作赠别礼。刘路跟其他中囶人不一样，学习我们日本的礼数，特别讲究，把家乡最好的东西送给我——勇猛的纯种冬白狗，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往后二十年，我将与它相依为命。

「刘路，我想念你斯斯文文的卫生胡，你可知道？」每当我与冬白狗配合无间，总是会想起你的笑容，简直没有一点中国味。什么时候你的良民爹能再整个扒猪脸，让我们用松木杯一起小酌清酒，还有别有滋味的东北小烧，火火烈烈的，就像你。

「战况吃紧，你们暂时撤到丛林打游击战。不用三年，我们将如闪电般归来。」岸本少将临走信誓旦旦。我奉命带着渡边军曹、松本兵长、野田一等兵还有冬白狗，深入山林。

为了帝国，为了天皇，二十年的游击战再苦我也没叹过一声气，可是刘路，想到我们一起快乐日子：我教你用日本刀，你教我说优美的中国话，我们约好要去家乡看樱花；我还是忍不住想落泪，在每一个幽美恬静的夜晚。

第二年，在一次扫荡战中，松本兵长踩到的地雷，内脏洒得到处都是，几截肠子挂在野田一等兵的脸上，他吓得腿软，尿裤子，我拖着他走，冬白狗很镇定，像个武士，它凭着灵敏的感官，轻快地引领我们穿过鬼畜米英地雷区。

第二天早上清晨，睡梦中，我听见「大日本帝国万岁！」——蹦──那是九四式手枪的声音，野田自杀了。

冬白狗低低的哀鸣，像吊念亡魂，那时我想，刘路，你还活着吗？满州重工业是否繁荣依旧？那天我们照样去升旗，我将野田葬在升旗树下，我没有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胜利何时到来？

生存还在继续。

「冬白狗，走！」我们每五日下山一次，偷农民的菜园。每当采集之夜到来，冬白狗总是神采奕奕，兴致昂然，像是在发情。它对附近的农家，农地，种植品，收获季节，了如指掌，比瓦房店产的雷达更精准。冬白狗钟情角豆与芒果，我挂在他颈上的那个挎包，好像施了魔法，每次回到山上碰头，它总得意洋洋地看着我细数成果，一个，两个，三个……还有更多更多。

「刘路这个袋子有这么大吗？」比起这场战争，这才是我二十年来最大的疑惑。

第四年清晨，天空轰轰作响，有纸如雨，冬白狗刁起一张传单，上面有日文有中文「终战诏书：大日本帝国军人缴械投降，尽快返乡。」属名裕仁，盖有天皇印玺。

这一定是鬼畜米英的阴谋诡计！鬼畜米英为求胜利，什么低劣的手段都做得出来！大和民族必将胜利！

渡边还在熟睡，我跟冬白狗把周围的传单都搜集起来，一齐烧了。不过，终究是徒然，中午，山下的广播传到山上，都是日文劝降的内容，我们已经败了。

我告诉渡边那都是鬼畜米英的阴谋，不要轻信，冬白狗在一旁叫个不停，渡边说他听到岸本上校的声音。我说你知道被鬼畜米英俘虏会有什么下场，他们会给你打半剂麻药，一块一块割掉你的肉，在你面前一口一口生吃。我知道我很可笑，刘路说这世上只有河南人会吃人肉。

也许渡边觉得我疯了，当天晚上，他带走营地里所有的枪枝，到鬼畜米英兵营投降。冬白狗没有叫醒我，目送他走，这是冬白狗对他的温柔。不多久，渡边便加入劝我投降的行列，把这几年的消息说给我听。

天皇，投降了，也许吧？但是我们的满州国依旧昌盛，刘路跟东北良民会好好建设，反攻本土，营救天皇，最后再来接我。看着跟我吃苦多年的冬白狗，一身健壮的体魄，不知怎地，我十分确信刘路仍在奋斗。

从那以后，又过了几年，鬼畜米英早已撤走，渡边独自返乡，本土派来几次军官，我都无动于衷，日本渐渐放弃把我劝降。想我手上只剩一把二式刺刀，翻不了天，这里的居民越来越习惯我跟冬白狗的无害采集行为。

「冬白狗是这样的。」「冬白狗不意外。」「冬白狗也有他的可爱之处。」「哪里没有好狗坏狗？」「其实冬白狗很好相处。」有时我隐约听见他们在门后的谈论。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一九六一年六月九日深夜，我们遇到「古人」。

那天我跟冬白狗惯例下山采集，行至芒果园，冬白狗察觉到异状，我压低身子，紧握刺刀。月光下有个人影在园子里摆动着，我打了个手势，冬白狗扑了上去，趁他惊慌失措，我拿刀压制。

「你是谁？」

「呕….饿」他满嘴塞满芒果，舍不得吐出来。

「吼…..」冬白狗低吼，眼神凶恶，像是在低等动物面前逞凶。外来人在刀锋与恶犬面前，坚持把能吞的先吞下去，倒是令我惊讶。

我们把他押回山上，绑在凳子上，照清楚他的模样。他的两颊凹陷，肋骨突出，冬白狗舔舔舌头像在看排骨肉，他似乎长期遭受虐待，形容枯槁，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熟悉。喂了点平时打猎腌制的腊肉给他，真可怜，连咬合功能都退化了，我撕成小片慢慢喂，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吞咽，好像婴儿第一次食用固体食物。

「我想起来了！」冬白狗被我吓了一跳，口水流了一地。以前和刘路一起在大连的进口书店看过，图文并茂的《大英百科全书》，关于「甑皮岩古人」的记载，当时刘路还笑说：「有点像广西佬。」

「你是广西人？」他凹陷的眼窝放出光来，惊讶地点点头。

「你怎么会在来这里？」我喂了几口水给他，他终于缓过来。

「妹…..叔…..人…..腿……咸」声音好像从地狱的最后一层发出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吃太饱，说完他便晕过去。

我接连照料古人几天，透过他，这几年血刻的讯息一点一滴浮现，他的话语如刀，我的心被割得七零八碎，他受的苦，刘路都在受，而满州国早已消亡，东北的良民面临数不尽的苦难与羞辱。

我心意已决，还是我心如死灰？

我把缝缝补补的泛黄旭日旗，小心翼翼放进包好，放进帆布包。整装完毕，我一个人向山下进发。

「冬白狗就交给你了。」我把山上的一切都交给古人。

「大日本帝国陆军，第23师团，第72步兵联队，第五中队长，尾田大佐，投降。」我把伴随我二十年的刺刀放在桌上，派出所的警员好像看到化石苏醒，兵马俑在行走。

跟我接头的是铁工厂老板，渡边军曹，凭着一口流利的英文，负责接美国人的单子。我告诉他我唯一的条件，回家前让飞机先去满州国，他说天皇在等我，我说刘路在等我。

满州国怎么会成这个样子，街上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哀号，无数双手向我伸来，我从挎包掏出一些食物，手越来越多，快将我埋进去，如有炼狱，正在此地。

「汪！」冬白狗从挎包跳了出来，凶狠地冲撞人群，清出一条路。这些人毫无抵抗能力，两眼疲软无神；男人像是被阉割的雄牛，女人像是绝育的蛋鸡，他们叫怪着。曾经是东方鲁尔，那些建设；龙兴之地，那些勇猛，使我跟刘路曾经骄傲地走在这街上，迈向大东亚共荣圈的第一道烈日骄阳。

到了刘家庄，一片茫茫，看不到任何生机。

「我的儿子不是汉奸！他是日本人！」屋里的人不断重复，我认得那声音，冬白狗叫了两下，屋里的人跑出来，十分激动的抱着我说：「我的儿子不是汉奸！他是日本人！」是刘路他爹。

「伯父你冷静一点。」这句话我用日语讲。

「真是刘路？」

「伯父，我是尾田大佐。」

他爹终于冷静了下来，向我说明来龙去脉，刘路为了保全刘家庄，自愿当右派，以再教育的名义，受尽苦难。直到去年饥荒，村支书饿得不行，以汉奸走狗的名义，联同庄里的其他人，将他分食。说完后，他爹双眼一闭，登时死去，仿佛为了坚持到这一刻，他才活到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从我下飞机那一刻，就不再感到意外。

村里家家户户，有好几双眼睛盯着，那是鬣狗、秃鹰的眼神，那是这片土地上最原始、根本的存在，满州国的辉煌如同镜花水月。村后最大的树下是刘路的骨冢，他们好歹是吐骨头的，我跟冬白狗开开玩笑，我知道冬白狗把古人吃了，只要一个人吃了同类，就没有活下去的价值。

我从军袋小心翼翼拿出破旧的旭日旗，系好绳子，缓缓升起。我已经忘了是为了什么而战，天皇已经习惯鞠躬，而我本能习惯每天升旗。落日的余晖缓缓下降，它不再属于旭日旗，暖暖地抚过刘路的墓碑，像是在道别。

刘路你是这片土地上第一个日本人，而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日本人，它是这个星球上最后的冬白狗，繁衍它的土壤没入黑暗。土匪的猎枪打穿了旭日旗，我知道末日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