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的垃圾时间”似乎是一个近来经常被引用的词,它来自于奥派带手子路德维希·冯·米塞斯,简而言之,就是当经济规律下,某件事整体趋势看似注定失败的时刻,在这样的“垃圾时间”里,社会的发展步伐变得沉重而缓慢。沉重的制度和历史包袱拖着整个社会的停滞倒退,而个体在这样的环境下无力且迷茫,不只是面对一个庞大而陈旧的系统性问题,单凭一己之力难以扭转局面,甚至不知道是否真的有更好的选择
抛开奥派选手的个人鼓吹,这个词确实有趣,龚自珍把世道分为盛世,乱世和衰世,以他之所述,比起这个词的本意,衰世似乎更接近如今中文互联网所谓历史的垃圾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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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闻深于《春秋》者,其论史也曰:书契以降,世有三等;三等之世,皆观其才。才之差,治世为一等,乱世为一等,衰世为一等。
衰世者,文类治世,名类治世,声音笑貌类治世。黑白杂而五色可废也,似治世之太素;宫羽淆而五声可铄也,似治世之希声;道路荒而畔岸隳也,似治世之荡荡便便;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
如果只从结果上看文化政治艺术均类治世,但这种假象,往往呈现于这样一种现象:五彩缤纷的颜色被肃清洗刷到只有黑白两色,反而看起来好像是草稿还没有上色一样;原本高度发达的道路荒疏少用,反而看起来好像刚开始建设或者过度建设一样,人民对政治生活彻底失望和不关心至极,根本懒得讨论和思考,只发出单纯的娱乐化的情绪表达,反而看起来好像是社会运转清明进步,人们淡化了政治讨论一样——所以衰世是比乱世更糟糕的社会状态,也就是所谓历史的垃圾时间,而满清中期开始在龚自珍眼里就是衰世
左无才相,右无才史,阃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才商,抑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则非但鲜君子也,抑小人甚鲜。
在所谓衰世,政府缺乏能动性的领袖官僚和内部反对派。军队缺乏有强烈进取意志的领导,学校和民间缺乏有强烈表达欲望的人才。甚至田间缺乏能动性强烈的农民,街上缺乏能动性强烈的商人。甚至在经济发达的地方看不到狡猾的小偷,在经济糟糕的地方看不到有组织的黑社会,看不到品德特别高尚的君子,也看不到品德特别低下的小人,无论是做正事还是歪门邪道的,都主动在合格线以上优秀线以下有限躺平
当彼其世也,而才士与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戮之权不告于君,不告于大夫,不宣于司市,君大夫亦不任受。其法亦不及于要领,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又非一日而戮之,乃以渐,或三岁而戮之,十年而戮之,百年而戮之。
但是这并不是衰世真的没有特别出众的人才,而是真的有特别出众的人才生在衰世,也会被制度设计和社会运行模式强催让他以一个庸人的模式行动。不是刀也不是锯,甚至不能具体到一件具体的法律,政策或领导者,而是成长教育,经济活动,人际交往,社会氛围,公共评价,是整个衰败的无限内卷的拜占庭化的制度和制度中拜占庭化的人共同合成的超权力,从一岁开始,到十岁,一百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永恒折磨,直到死亡
才者度将见戮,则蚤夜号以求治;求治而不得,悖悍者则蚤夜号以求乱。夫悖且悍,且睊然眮然以思世之一便己,才不可问矣。向之伦,聒有辞矣。然而起视其世,乱亦竟不远矣。
但是衰世并不是没有希望,有心的人不会甘心在衰世被人磨平棱角,在精神上成为一个死人:如果他有道德和价值追求,他会努力改变环境,试图造就治世,如果境界稍差或大势不允许,他也会尽最大努力争取个人利益和资源增长,这客观上也会逐渐驱动矛盾发展,使衰世变为乱世来打破这个局面,而到这个时候,就是改变的开始,而难受的衰世也将终结
是故智者受三千年史氏之书,则能以良史之忧忧天下
“智者看历史,看到起于现象背后的根源,如何驱动着社会整体性的庸俗化崩塌,从那太平日子的记录里,映射出眼下的忧患”
这是一堆正在腐朽和解体的讨厌的东西。没有一个人感到舒服。国内的手工业、商业、工业和农业极端雕敝。农民、手工业者和企业主遭到双重的苦难——政府的搜刮,商业的不景气。贵族和王公都感到,尽管他们榨尽了臣民的膏血,他们的收入还是弥补不了他们的日益庞大的支出。一切都很糟糕,不满情绪笼罩了全国。没有影响群众意识的工具,没有出版自由,没有社会舆论,甚至连比较大宗的对外贸易也在下滑,除了卑鄙和自私就什么也没有;一种卑鄙的、奴颜婢膝的、可怜的商骗习气渗透了全体人民。一切都烂透了,动摇了,眼看就要坍塌了,简直没有一线好转的希望,因为这个民族连清除已经死亡了的制度的腐烂尸骸的力量都没有。“
——恩格斯《德国状况》,1845.
19世纪的30年代,没什么大事,应用技术上有改进但不多,一年过去,但酝酿欧陆,中亚和远东滔天巨浪的小孩们差不多已经出生了——这垃圾时间有长有短,最长的晚清,从1840到1911,足足70年,对那代人来说,就是一个社会逐渐颓败的过程,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机会和发展,熬到所有自救策略都失败了,轰然崩塌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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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知道,一战最终还是爆发了
它爆发于1914年的6月,到2024年的6月,刚好又是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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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19世纪的30年代,龚自珍写了一首诗,尽管写完这诗的第二年,老先生就去世了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
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材
老先生大概到最后仍然是没有绝望的